《初恋时间。》

“一见薛绍误终生”，20年了，为什么我们仍在怀念《大明宫词》？

前几天，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消息，薛绍墓重现人间。我头脑里冒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大明宫词》里那经典一幕。元宵集市，人头攒动，小太平逆着人流，伸手去揪一张又一张昆仑奴面具，每个人都不是她的韦姐姐。太平公主把自己弄丢了，哭了一脸，又一张昆仑奴面具下面，是赵文瑄朗目剑眉的英气模样。 “揪”这个词既准确又不准确，因为少年周迅那古灵精怪的样子，似乎没有比揪这么个调皮的的动词更适合她了，不准确是因为，电视剧里，面具是在慢镜头里徐徐抬起的，薛绍冷静的脸也徐徐展露出柔和的笑容。这抹笑留在了太平脑海里，不惜午夜梦回，不惜从此沉沦。

如果你去B站重温这幕相见，弹幕里会响起一片“一见薛绍误终生”。是啊，小太平无忧无虑的人生从此处开始改写，命运从这个相遇扭转，从蹦蹦跳跳抢坐太子椅和疯疯闹闹要上吊，无论怎么调皮都有母后兜着，转成悲凉凄婉，无论怎么爱这个男人都求而不得。爱的人恨自己，又因为爱上自己而自尽，这种终身遗憾还怎么能够平复？后来周迅退下，陈红接上，她那一声歇斯底里的“不”，至今仍留在很多人心中。

薛绍后来摇身一变，以张易之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太平公主的生命中。因为与薛绍长得一模一样，他立刻获得了公主的青睐。他弟弟张昌宗，则率先获得了武则天的宠幸。

有一次采访北京人艺的高冬平——这个名字听着陌生，其实是冯远征的同班同学，“人艺五虎”之一。高冬平就是当年在《大明宫词》扮演张昌宗的男演员，采访时他跟我分享过一段当年的拍摄故事。

那还是1997年，李少红正在给《大明宫词》找演员。高冬平本来不爱拍年代戏，但听说是北影78班（就是陈凯歌、张艺谋他们班）李少红导演弄的戏，插着兜就去了。李少红跟他大概聊了半个小时后，问他“怎么什么都没带”，因为别的演员来面试，都是带着一大摞相册本来的。一个月后，制片主任就给高冬平打电话，打了三四回，他都没去，心里还是对古装戏不感兴趣。

后来李少红亲自给他打电话，也没给高冬平说动。最后导演动用了一位高冬平认识的大姐，才把高冬平拽到办公室。“你看，这是郭冬临的合同，这是傅彪的合同，他们一集五千，我一集给你六千怎么样”（准确金额或有出入）。当时郭冬临、傅彪都是明星了，高冬平还只是北京人艺刚起步没几年的无名演员。

那就演吧。造型那天，他跟傅彪俩人挨着坐。化妆化了4个小时，高冬平说他自己都给他化睡着了，睁眼一看，傻了，“我这演得谁啊”。原来，到这个时候导演都没告诉他要演谁。傅彪在旁边笑，说你这角色，到目前还没人能演得了呢。演什么？一个男宠。

你们看《大明宫词》里，张昌宗倚站在屏风前绣荷花时，偶尔还回眸一笑，之后又倚在太平后背，捉着公主的手，一针一针地缝，就这么身姿妩媚地用刺绣来取悦最有权力的女人。看他的眼神，不期然地回头望你一眼，觉得比他哥张易之要妩媚地多。

算一算，大明宫词2000年播出，快有20年了，但很多人仍在怀念它。

这部电视剧与《雍正王朝》这样的历史正剧截然不同，当然也不是《康熙微服私访记》这样明显的戏说之作，而是充满了李少红导演的个人审美。当年播出时褒贬不一，用今天的眼光去回看，又觉得它如此开放宽容，并且对唐朝充满了恣意想象。剧中有一些“鬼气森森”的场景，它们多是导演对大明宫中人的恐惧与妄想的视觉化呈现，一些看惯央视戏的观众不喜欢它其实也挺正常的。不过，有多少人不喜欢《大明宫词》，就有更多人对它念念不忘。

《大明宫词》用太平公主的视角串起整部剧。她一生中，见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死亡，李弘为理想献身，他的同性爱人合欢在朝堂上发狂，李贤为皇位机关算尽，李显在宫斗中更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至于李旦，笑到最后的代价却是不得不装傻充愣。至于太平公主自己，最终也没有获得理想中的爱情。最后一集，她与侄子李隆基在皮影戏前对话，充满诗意，“这位姑娘，你可知犯下了何种错误”，“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李隆基倒是对她万分倾慕，而且看上去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事到如今，爱情来得太晚，太难，太不符合少年时代的想象。

这样一部大起大落命运沉浮的悲怆挽歌，用薛绍原配被赐死这一残忍手段起调，引出太平逐渐凋零的一生，无疑比历史上清白的薛公子更能营造出命运感。这个诗剧式的基调是编剧郑重定的，当时郑重初出茅庐，李少红不相信他能写得了一个40集的剧本。所以郑重当着导演的面，花两个小时改写了剧本大纲（原剧本作者叫桂雨清，是《蓝色妖姬》的编剧），用一句话讲这个故事就是，太平公主和她三任丈夫的爱情故事。

从这个角度再去看大明宫词会发现，从一个女性生命个体切入庞大历史，这个经典且有效的创作手法，帮助观众代入剧中角色。我们有多少人，一开始就爱上周迅扮演的恃宠调皮的小太平，然后才在唐朝宫廷里徜徉，与他们一起生活，为他们的命运叹息。

20年后，我们还在爱着《大明宫词》，当然是因为它的典雅。

编剧郑重在《大明宫词》剧本的封底上写过一段话，“我怀揣着寻找美的坚定信念，战战兢兢地开启历史庞大厚重的封盖……最终，我兴奋地发现，他们至今都没有中止典雅而优美地生活”。唐朝的典雅与优美，《大明宫词》呈现得丝丝入扣，直到今天都没有后来者能超越它，包括李少红自己的作品。

我们爱《大明宫词》，也因为它清晰的女性主义观。

很多再现唐朝的影视剧会努力拓展“开放”这个关键词，所以我们看到过太多挤出胸部的造型，不是说这样不行，而是那只是男人眼中的好看，这种好看太狭隘也太男性视角了。但是你们看叶锦添真的是懂得女人如何欣赏自己的美，他设计的服装，让女人们露出大片锁骨，配上颈部线条，既自信，又含而不露，非常具有现代性。光是服装造型这一项，就让现在许多电视剧拍马不及。

后来张昌宗也做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恼人事，武则天就借此机会给太平公主进行女性主义教学，“你看到了吧，任何男人，柔媚的，阳刚的，只要他处在女性的处境里，他就是个女人”。

这句性别身份倒置的台词有它的深意，20年后来看，依然让人感觉到它惊人的“girl power”。“处在女性的处境里，他就是个女人”，这不就是波伏娃《第二性》中的观点吗，“女性的性别特征是社会造成的”，给男性一个女性的社会和文化处境，他也会像许多女人一样，过度自省，过于急切地承担责任。

太平有一次问她母亲，是不是我们注定一生孤独。武则天告诉她，“女人如果能找到依靠的大树固然好，找不到，那就自己扎根土壤，然后站起来”。《大明宫词》并不是赞颂权力，并不是为了献宝，为了奇观，而展览宫斗中尔虞我诈的细节；它并没有将焦点对准武则天男性般的冷血，它讲的是两代女性在强大的和懦弱的男人群体里鹤立鸡群的成长故事。并且，反而因为掌控者为女性，对“风流”二字的再现，也是符合女性想象的再现，大唐上下因此派生出一片旖旎的柔软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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