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大厦2》

重看87版《倩女幽魂》，它再也不是一场“人鬼恋”了

在宁采臣生活的世界里，“好人”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选择做一个好人，不是主流的选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唯利是图，尔虞我诈。

妖魔当道，人鬼不分。

在87版的《倩女幽魂》中，这个世界的名字叫作“郭北县”。

郭北县往东不过三里半，就是那座破败的古刹——兰若寺。

郭北县里全是人，兰若寺中尽是鬼。

当宁采臣为几两苟活的碎银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他并不知道最具张力的一段人生即将展开。

01

在宁采臣心中，善与恶就如同黑夜与白天一样容易分辨。

人终归是好的，但鬼怪很坏。

柔弱的美人总是好的，面露凶相的大胡子绝对很坏。

维持表面的和平总是好的，打打杀杀的剑客一定很坏。

当他在郭北县郊外避雨的凉亭中目睹一场厮杀，他对胜利者——那位身着黑衣的剑客没了好感。

虽然他听到了倒地者临死前那句，我把银子还给你啊，也不妨碍他把剑客投喂的那个白滚滚的馒头吐出来。

尽管，他已经饥不可堪，但杀人就是不对，杀人者的馒头不是有毒，就是有罪。

你看，人生其实很简单。

奇宝斋的要账人宁采臣是一个穷鬼，也是一个单纯的人。

他明知上一任要账人死在了半路上，却还是背起了背篓再出发。在他看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账人没理由不给，我也没理由要不回来。

书生宁采臣在圣人言中修习着朴素的价值观，即便身逢乱世，无处栖身，即便他在生活的日常中脱口而出的那声谢谢，永远得不到回应，即便他手无缚鸡之力——

一个没权没钱，既没武力又不圆滑的好人，又有谁会在乎？

账没要到，又没钱住店，宁采臣朝向人群，希望得到一个善意的指引。

请问，哪里能不花钱借宿一晚？

兰若寺喽。

谢谢。

郭北县只是无数个县之一，它既不格外淳朴，也不格外邪恶。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县里也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居民，大家普普通通的对话，怀着普普通通的心眼。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兰若寺，也没有一分钱能安安稳稳走出郭北县。

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

02

宁采臣遇到的黑衣剑客，也没有什么特别。

他只是追名逐利的人群队伍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天下第一剑”的声名。他一路过关斩将，到了燕赤霞这一关，卡住了。

为什么？

他就一路追，燕赤霞就一路躲。躲不过打一架，输了继续追，继续躲。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七年，他追逐燕赤霞，如同夸父逐日一般执着。

在剑客的心中，世界也很简单。

欠债还钱，偷钱抵命。

他的剑就是正义，在郭北县郊外，他“正义“了几个偷钱的毛贼，又遇到了一个柔柔弱弱的书生。

他见那书生哆哆嗦嗦，像是被雨淋得，又像是吓得，但最有可能是饿得。

他丢给那书生一个白滚滚的馒头，扬长而去。

这是剑客的自觉。

是夜，当再次与燕赤霞交手，他很快就输了。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又气又恼，在兰若寺旁的水边停下，预备明日再战。直到他遇到水中洗澡的尤物，心情好了许多。

尤物勾魂摄魄，他不能自已，预备享受这意外之喜。

这是男人的弱点。

也正是因为男人的弱点，他被吸去了精血，变成了干尸。

尤物小倩看着这具干尸，默默流下了几滴眼泪。

为什么？

因为这个男人，算不上是一个坏人。

他只是不够好。

03

好人是什么样子？

能突破欲望的枷锁，用真心来抚慰世界，就像是宁采臣这样的。

他面对小倩明晃晃的秋波和酥胸时，只关心她的冷。

他会为郭北县那副买不起的画而迷醉，对眼前的美人却无非分之想。虽然，画中人和眼前人，原本一体。

他品味不俗，欣赏着小倩的美，更倾慕于她的琴声和笑脸之下那丝隐隐的哀愁。

那一丝哀愁是什么？

是一个好人的品性。

宁采臣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迅速沉入爱河。

他只想着明天要回欠账，买下那幅美人洗头图，献给这个又热情又清冷的女孩。

他想保护她。

于是小倩说，宁采臣，你是一个好人。

滴，他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张好人卡。

04

第二张好人卡来自燕赤霞。

燕赤霞本是大名鼎鼎燕捕头，最爱行侠仗义，最恨贪官污吏。七年前，他不知经历了什么，突然退出江湖，难觅踪迹。

后来寄身于兰若寺，与千年树妖，小倩的上司姥姥抗衡。

说是抗衡，却没有过多干预。

为什么？

姥姥有言，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燕赤霞无奈，因为这话听起来没毛病。

况且，他来此地为的是躲避江湖恩怨。他对一切都深感心灰，并不想参与到任何纷争中去。

他对树妖的唯一要求是，你不要杀任何一个好人。

虽然他知道，不杀一个好人的前提是，没来一个好人。

况且，什么是好人？

既不被欲望捆绑，又不受诱惑的威胁。

不贪财又不好色，既正义又清明。

这世道哪还有这么干净的人？

直到他在兰若寺看到那个柔柔弱弱的书生宁采臣，听他说爱和正义的道理——道理平平无奇，但他识别到了书生声音中的信念感。他眼中含泪，感觉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复活了。

是哪一部分呢？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好人。

你看这个书生，他亭亭玉立，两袖清风，花拳绣腿，学非所用，一事无成。

他是这世界上难得的好人。

05

一个坏的世界，容不下一个好人。

但如果好人拥抱了好人，就能与这个坏世界搏上一搏。

所以，87版《倩女幽魂》在讲什么？

在讲三个格格不入的好人，并肩作战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的关键，是宁采臣。

他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变成了一个能够点亮别人的好人。

他从迂腐的成见中破壳而出，面对一个真正的世界，面对自己赤诚的心。

他从爱情中领悟，鬼一样有好有坏，有时人害人比鬼还凶。

他从友情中领悟，长着大胡子的不一定是坏人，杀人的，也不一定是坏人。

他曾经那样相信权威的意义，但郭北县县令的那句，你可以去偷，可以去抢啊，如迎头的一盆冷水，让人寒颤，也让人清醒。

免费退堂，这是崩坏世界最恶的笑话。

宁采臣放下了对鬼的成见，一心帮助聂小倩完成转世。

他说服了燕赤霞：我知道人鬼有别，但能帮为什么不帮一把？

能帮，为什么不帮一把？

三人齐头并进，胜利是必然的，险胜在所难免。

为什么险胜？

越是一个崩坏的世界，越有五光十色的诱惑，选择做一个好人就越难。

故事最后，照进黎明的曙光。

小倩，你要好好做人，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采臣，你多保重。

宁、燕二人将盛放小倩的金塔带到乡下安葬，聂小倩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更年轻一点，我到此只觉得遗憾，这永诀分明就是一个悲剧。

而如今再看，脑海里闪过一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什么意思？

无论是宁采臣、燕赤霞、还是聂小倩，都是自己所在群体中的异类。仅存的人性光芒，让他们相遇。

身处绝境的三人既相互拯救，又相互扶持，然而这一切来的，终究过于艰难了。

这相濡以沫的情分，虽然珍贵，倒也不如各自归去，重返浩瀚的江湖，拥有更丰沛的经历。

在原著《聊斋志异》的故事里，聂小倩还阳，成了宁采臣的妻子，与后来的妾室一起，为宁家生下了三个儿子。

相比蒲松龄的原笔，我更爱87版《倩女幽魂》哀而不伤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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