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范性销售》

纸婚

在许多国家，人们都会将婚姻按年份划分类别，或者说，给它起个名字。而无论在哪个国家，平安度过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之前的婚姻，都笼统地将其称为“纸婚”，不管这对夫妻在过完这个纪念日之后是继续厮混在一起，还是分道扬镳。

宋达明和王丽莎的婚姻，正处于人们所谓的“纸婚期”。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过去的婚俗传统都不约而同地采用包办的形式来完成。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与女子在成亲之前几乎都是素未谋面的。可以说，传统意义上的“纸婚”不单指男女二人结为夫妻的第一年婚姻，更是包含了男女二人相识一年内的感情。从陌生人到夫妻的进程太快，从不相识到相识尚存着太多的未知，更何况要二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相知甚至相爱的程度呢？因此，用易碎的薄纸来形容新婚一年的夫妻间感情，并没有过于夸张。

　　不过，宋达明与王丽莎比较特殊——他们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开始就是邻居，幼儿园同一张上下铺、小学同桌、初中同班、高中同校，连大学也考到了同一个城市，两家人都戏称这是二人三生修来的缘分。然而，两位事主一直到了高考结束，才互生好感。按照两人的官方说法，就是经过了十八年的相处，彼此都了解得彻底了，适应了对方的坏，也习惯了对方的好。所以，尽管高中开始两人不再同一个班级，也无法阻止两人擦出爱的火花，爱火持续地热烈的燃烧了七年，终于化为宁静的烛火，开始弱不禁风起来。

　　所以，与其说宋达明和王丽莎是在甜蜜的“纸婚期”，不如说宋王二人正在经历令人闻风丧胆“七年之痒”。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王丽莎一如往常，起床、梳洗、化淡妆；接着热牛奶、泡咖啡、煎太阳蛋、烤吐司；然后打开家门口的邮箱，取出刚送达的晨报，放在饭桌旁边的小吧台上；最后回到卧室，轻声叫醒宋达明，催促他洗漱好准备吃早餐。

　　也是一如往常，两人的早餐非常安静。王丽莎不喜欢吃饭时交谈，只是在专心地吃早餐，宋达明则边吃早餐边翻报纸，正好不用打破妻子的规矩。大概十分钟左右吧，早餐就结束了，宋达明简单收拾公文包就出门了。王丽莎把餐具都收拾好，大约比宋达明再晚七八分钟，也拎着包出门了。

　　从家到王丽莎的公司大约需要半小时的车程，这天没有塞车，王丽莎像平时一样在八点四十五分到达公司，打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剩下的十五分钟正好可以用来启动电脑、打水、听听周围同事的八卦。

　　“丽莎，跟你说件事！”在茶水间，王丽莎正撕着一个茶包的外包装，同部门的张妮娜走了进来，掩上了茶水间的门，走得特别近，声音压得特别低，明显的一副准备聊八卦的模样。

　　“怎么了？神秘兮兮的你。”王丽莎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妮娜却一脸严肃，眼神让王丽莎猜不透，于是她也收起了笑容，把茶包放进马克杯，把杯子对着饮水机的出水口，按下出水口的开关。

　　“昨天，在新一城，我看见宋达明了。”张妮娜的声音非常轻，几乎就没有说出声，但还是一字一字敲击王丽莎的心脏，然后回荡在王丽莎脑子里。如果这是在演戏，王丽莎希望这一幕最好就在这里NG，NG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再往下演。

　　因为张妮娜见王丽莎没什么表情，没有住嘴：“我看见他在新一城逛维多利亚的秘密，身边还牵着个女的，大概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不会吧？是不是你看错了？”在热水快漫出杯子口的时候，王丽莎关闭了出水口开关。带着反问试图反驳张妮娜。

　　“我觉得我不会看错，就算我认错了那张脸，他戴着的那条领带我绝对不会认错，那条可是我陪你去买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限量版的阿玛尼！”张妮娜忘我地据理力争，有点不知死活。直到她发言完毕，发现王丽莎沉默着，两眼直盯手中的马克杯，一动也不动，才发现自己的脱口秀有点失控，陷入僵局。

　　如果不是茶水间的门被后勤部经理推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也许会永远就这么静止下去。被后勤经理打破的沉默，给张妮娜带来了释放，却似乎将王丽莎带入另一个更死寂的僵局。

　　王丽莎的直觉是准确的，虽然张妮娜在这一天里不再提起“宋达明”这三个字，不代表公司里每一张嘴都不提这个名字。虽然王丽莎平时不喜欢秀恩爱，但宋达明总是会把惊喜与甜蜜带到公司里，就算王丽莎低调，“宋达明”这个名字在公司里还是被熟知的。用宋达明的话来解释，这样做的好处除了可以让王丽莎的女同事羡慕嫉妒恨，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让王丽莎的男同事知道她已经是名花有主了。

　　但是，王丽莎和宋达明忽略了这样做的坏处，如今尽显无遗——王丽莎成了这一天的八卦风暴的中心。虽然公司里部门不少，但是格子间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窃窃私语。王丽莎可以感觉到整个楼层每个方位折射过来的奇怪的眼神，以及分贝极小的交头接耳。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述者无意，听者有心。

　　当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变成“17:30”的时候，王丽莎一如往常开始整理文件、收拾办公桌、关闭电脑、收拾包包、起身、挪好椅子、打卡，然后回家。

　　与平时不一样的是，王丽莎这天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完成了这些动作。

　　宋达明回到家的时候，王丽莎正在煎牛排，汤锅里还滚着宋达明最喜欢吃的罗宋汤，早已切好的用来做海鲜炒饭配料也在一旁蓄势待命，等着牛排起锅了。

　　“哇，好香啊！”宋达明情不自禁地大声抒发，然后走进厨房环抱着王丽莎发表了一番“爱妻宣言”，在王丽莎听来，是那么“天真无邪”。

　　“你知道自己胖，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想快点就出去收拾饭桌等吃，不想快就出去看电视等吃。”王丽莎手里还在忙着，头也没回。

　　“反正，我就是要出去是吧！”宋达明不知道哪里学回来的撒娇腔，但王丽莎没再做声，宋达明只好乖乖从厨房告退。

　　宋达明躺在沙发上，手握着遥控器，每隔两三秒按一下转台，脑子里怎么回想怎么不对劲，明明就是感觉到王丽莎由里及外散发出来的都是对自己的不悦，尽管那么微妙。宋达明又偷偷转回头看了看厨房方向，依然只能看到王丽莎低头忙碌的身影。宋达明敲了一下脑袋，放下遥控器，走到吧台拿出两个高脚杯，还有一支两人一直舍不得喝的红酒。宋达明正布置着餐桌，王丽莎就端着两盘煎好的牛排从厨房走了出来。小两口这才面对面，四目相对了一下。王丽莎放好牛排，面无表情地说：“我说怎么自觉了起来，原来是贪酒喝。”再一定睛看了看那红酒瓶子，王丽莎眉头皱了一下：“这瓶，你不是一直舍不得开，说要到咱们十周年了再喝的吗？”

　　宋达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惨了，自己只记得这酒是王丽莎一直都舍不得开，自己什么时候蹦出过这么一个理由，完全忘记了！”宋达明一时语塞，除了挤出一个阳光般的笑脸，他想不出任何句子来回答王丽莎的问题。

　　王丽莎也没多说什么，见宋达明那傻样，也没多给表情，回厨房端汤去了。

　　晚餐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席间只有电视上新闻播报的声音。王丽莎心中有点庆幸，还好自己早就养成了就餐不语的习惯，即使有再多的尴尬或误会摆在两人面前，起码也能好好地把晚饭吃完再说。

　　但是，宋达明貌似不爽了，罗宋汤煮得很完美，牛排煎得刚刚好，红酒的香气也无懈可击，王丽莎用餐的仪态更是赏心悦目，但他心中偏偏就像是有成千上万之蚂蚁在钻洞，钻着钻着把一句话钻到了宋达明嘴边。

　　“丽莎，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对我说？”

　　这句话太突然了，王丽莎停下了手中口中的动作，就连心中的杂思也被按下了关机按钮似的，此时此刻，自己能做的，就只有抬起头看着宋达明，却不知道要带上怎样的神情。

　　小两口不是没闹过矛盾，但那是闹，有声音、有动作、有情绪，不像现在，一片空白。

　　缓缓地，王丽莎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起来，嘴角边的酒窝同时展露了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丽莎自己也没办法阻止这个微笑，虽然觉得有点违心。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猜的，聪明吧！”

　　“那你再猜猜，我想对你说什么？”

　　“我亲爱的老婆中六合彩了，还是头奖？”

　　“我亲爱的老公，你是有多穷？脑子里整天除了中头奖就是中头奖！还好你不是矮丑，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妞也看不上你！”话刚出口，王丽莎就后悔了。

　　一种尴尬将宋达明上扬的嘴角压成水平线。

　　“这么说，你看到了？”

　　“我没看到，是妮娜看到了，你和那小妞在新一城的‘维多利亚的秘密’逛街，我为了让她们闭嘴，我就说那是你们公司的小模特，你最近不是也在忙着那个新项目么？好像就是内衣专题，是吧？”

　　宋达明在广告公司做策划，他很少对王丽莎提及自己的工作内容，但偶尔带过的一两句，王丽莎都记在心里。

　　“丽莎，其实，那小姑娘真的是公司的模特，那天……”

　　“得了，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今天要听你解释什么的。可能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不管你逢场作戏的对象是小妞还是老妞，我只要你还记得这个家，还记得按时回家就行。”王丽莎看着宋达明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心顿时软了，眼神温柔了起来：“快吃吧！牛排凉了会变味的！”

　　宋达明还想说什么，但心里面装着的都是零零散散的字，组不成句。

　　王丽莎的心里，的确难受，但与宋达明相识二十几年，相爱七年，同居三年，结婚一年，她早已习惯有宋达明的生活。而王丽莎也清楚，无论宋达明在外如何风流，他也不会离开自己，不会放弃这个还是二人世界的家，因为以宋达明的个性，他懒浪费时间得去适应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倾国倾城。

　　本来，两人都以为，他们能够就这样平平安安继续二人世界，至少平平安安地撑过纸婚期。只是没想到，这一层纸，被那个锋利的“小三”毫不留情的捅破了。

　　这个“小三”，就是之前张妮娜见到的与宋达明一起逛街的小模特，米娅。王丽莎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正好是她与宋达明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周，距离他们爱情的伊始，也不偏不倚，差七天满七年。

　　那天，王丽莎正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宋达明则在客厅里翻着报纸。突然间门铃响了，王丽莎正想出去开门，就听到宋达明很惊讶的声音：“你怎么来了？”然后就是一个带着点稚气的女人的声音：“我能进来说话吗？”

　　宋达明正想着怎样将米娅打发走而不让王丽莎发现，却听到了王丽莎说：“来客人了？你还呆在那里做什么？快请客人进来啊！”宋达明转过头，王丽莎正看着自己，当然，也看到了米娅。

　　宋达明突然间很想对王丽莎解释什么，王丽莎已经走上前了：“你就是米娅吧？我听达明说过，你是这一期的模特，对吧？达明总赞你工作认真呢！进屋坐坐吧，晚饭就做好了！”王丽莎招呼米娅坐下，关上门，就转身回厨房了。

　　王丽莎倒是潇洒地继续在厨房忙碌着，坐在沙发上的宋达明，完全不敢正视“来势汹汹”的米娅。米娅却直勾勾的盯着宋达明，小声的说：“你算什么男人？连你老婆都比你气魄！”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们不再见面了么？你还来做什么？”

　　“我怀孕了。”

　　“什么？”宋达明的目光被米娅的这四个轻描淡写的字硬扯了过去，宋达明甚至希望米娅不过说了一句幼稚的玩笑话。

　　“难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宋达明，我是年纪小，但是我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米娅看穿了宋达明的眼神，言语间充满了一种讽刺。

　　“那你想要什么？”宋达明稍稍平静下来，小声地说。

　　米娅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冷冷笑了一下，“你很害怕是吗？怕她知道，然后跟你翻脸。哼，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没想到，四个字就能让你惊慌失措。”说着，米娅低下头，不再看宋达明，边说边微微摇头。

　　宋达明正想说什么，从厨房就传来了王丽莎的声音：“达明，过来帮一下忙，收拾收拾可以吃饭了！”

　　王丽莎的叫唤打乱了宋达明的思绪，只张着嘴看着米娅，说不出什么话。倒是米娅的眼神温和了下来，说：“去吧，别让她等。”

　　宋达明进了厨房。米娅看着里面的两个忙碌的身影，又环视了一下这个二人小窝。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家，虽然宋达明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他拥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这么一个美丽温柔的贤内助，但自己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将王丽莎挤出“宋太太”的位置，然后完全占有宋达明。所以，当知道宋达明喜欢小孩子，而婚姻还是二人世界的时候，米娅似乎看到了从王丽莎手中抢走宋达明的“捷径”。于是，广告拍摄完毕那天，米娅就在酒店里灌醉了宋达明……米娅一点一点回想着，不知怎的，眼眶中的泪水也一点一点的汇了起来。

　　“米娅？”王丽莎的声音让米亚回过神来，“晚饭可以了，过来一起吃吧！”米娅低着头擦了擦泪水，起身走向饭厅。

　　王丽莎做了三份海鲜意粉，餐桌上还有三菜一汤。王丽莎厨艺很好，米娅不禁在心中暗自攀比，只得出了自己完败的结果。王丽莎还不断地找话题跟米娅聊着，包括米娅的家乡、学校、工作，甚至还聊到了最近一次米娅当女主角的宋达明策划的广告。米娅嘴上和王丽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与王丽莎摊牌的时间点。没错，米娅这次不请自来，就是要劝王丽莎离开宋达明的。

　　“丽莎姐，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一件事？”米娅突然放出一句让宋达明胆战心惊、让王丽莎预感不祥的话。

　　王丽莎用眼睛余光看到宋达明也在盯着米娅看，似乎还有使眼色的意味，忽然间好像懂得什么了，但下意识间，还是微微笑、点点头，示意米娅继续说。

　　“我怀孕了，孩子是达明的。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要你跟达明离婚的。”

　　王丽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宋达明。此时的宋达明沉默着，不敢转过脸看王丽莎，也没再继续看米娅，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

　　王丽莎还是微笑着回应米娅：“嗯，还有呢？”

　　“我知道，你和达明在一起很多年了，达明很喜欢小孩，但是，你却相反。所以，你们一直也没有生孩子的计划。”米娅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适合达明，达明也不适合你。我很爱达明，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也一定会叫达明作爸爸，而且不需要你的同意。”说完，米娅放下叉子，起身，准备离开，“我没想过要留下来吃晚饭的，不过，谢谢你的招待，再见！”说完，就走出了宋达明与王丽莎的家门。

　　天已经黑了，饭厅的灯越发微弱，无法照亮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王丽莎没再说话，宋达明也不敢说话，两人都在沉默，周围安静地只听见叉子与盘子碰撞发出的响声，和客厅传来的挂钟“嘀嗒嘀嗒”的秒钟声。

　　不知道为什么，宋达明心中有一种“最后的晚餐”的感觉。宋达明偷偷看了妻子一眼，王丽莎端正地坐着，一口一口地吃着意粉，没再说话。

　　桌上的几个盘子越来越空，王丽莎终于放下手中的叉子，开始收拾起盘子来，始终沉默着。宋达明很想陪着王丽莎一起在厨房里刷碗，腿却变得无力，只是默默看着王丽莎端着一叠盘子走进厨房，关上厨房门。

　　顿时间，一扇小门把两个人分隔在两个世界。厨房里，水龙头开着，王丽莎看着水位一点一点上升的水槽发呆，水面渐渐浮现出那一天张妮娜跟自己说的新一城的一幕。然后，就像放电影一样，水幕中又回放着自己与宋达明这一路的青梅竹马：小学时两人就手牵着手上学放学，一路追逐；中学时坐在宋达明的单车后座，有时候会被宋达明的急刹车吓得措手不及；大学时两人抽出周末或假期在城市里瞎逛，或者出城旅游……自己熟悉的那一张宋达明的笑脸，那天在维多利亚的秘密里，他也是这样在米娅面前展示的吗？对于宋达明，自己内心感受到的更多是一份习惯，以及安全感吗？

　　自己有那么爱宋达明吗？她不知道。宋达明真的有那么喜欢小孩子吗？她居然从未了解过。回想起晚饭时宋达明那尴尬的目光，王丽莎甚至开始佩服起米娅来，那么年轻、美丽、爽朗，是攻于心计想用孩子来攀住宋达明这根高枝，还是真心的喜欢宋达明而要与他共度余生？

　　共度余生？王丽莎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下，当年自己答应做宋达明女朋友、答应宋达明求婚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自己是要与这个男人共度余生的。七年，一半的时间都是单纯的校园恋情，王丽莎只觉得拥有爱情只为了开心，对宋达明只是习惯性占有，却从来未想过付出真心来承诺宋达明与其共度一生……想着，王丽莎笑了。

　　水槽里的水满了，王丽莎眼眶中的泪也满了。

　　宋达明听着厨房里自来水开着的哗哗声，默默整合着要跟王丽莎解释的片言只字。然而，无论宋达明怎么排列、组合，都只是一个又一个连接不起来的片段，整个来龙去脉就是没办法完全、顺畅展现出来。反而与王丽莎二十四年光阴的点点滴滴一点点地渗了出来：小时候王丽莎扁瘦、短发，常被自己嘲笑是“假小子”、“男人婆”，总是惹得王丽莎追着自己来喊打；到了十四五岁的光景，王丽莎头发蓄起来了，身材也开始长了，居然从假小子蜕变成了俏姑娘，自己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王丽莎动心，才会在载着王丽莎一同回家的时候，偷偷地故意地紧急刹车好让王丽莎向自己再靠近一点……

　　后来呢？再后来呢？王丽莎第一次跟自己出去约会是在肯德基吃饭；王丽莎第一次织给自己的围脖没掌握好长短，结果围一圈太松，围两圈又太紧；送给王丽莎的第一支情人节玫瑰不小心掉到河里，同河里的厨余垃圾随水流漂走了；第一次偷吃禁果，是在两人合着出钱的小旅馆里，青梅竹马的王丽莎居然面对自己裸体的时候紧紧闭着眼睛没敢睁开……

　　虽然那个晚上，是米娅灌醉了宋达明，但宋达明心里很清楚，那天自己内心清醒着，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尽管如此，宋达明还是没能经得住诱惑。是自己那天没有拒绝米娅的新鲜、年轻？还是自己早已拒绝了王丽莎的细致、常规、理所当然？曾经的点点滴滴被一个又一个肥皂泡圈了起来，往天空方向拽出宋达明的脑海，一个又一个地飘浮着。它们飘浮得很慢，他却无法伸手抓住。

　　厨房里的哗哗声不知持续了多久，也终于停了下来。宋达明还在看着那一个个泡沫从自己脑海中跑出来飘向天空，王丽莎打开了厨房门，倚在门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客厅的挂钟还在默数着。

　“达明，不如，我们离婚吧。”王丽莎说。

　　“丽莎，这事不能随便开玩笑啊！”宋达明苦笑。

　　“我没开玩笑，我想清楚了。米娅还小，大着肚子不可能跑回父母家，堕胎又是在伤害她自己的身体。你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相信她也是喜欢你才愿意与你发生这一切。我不喜欢小孩子，你和我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像她那样为你生孩子，证明我在内心深处对于你的不是爱，只是一种习惯。也许一直以来，我从父母身边到你身边，只不过是从一道屏障走到另一道屏障。如果今天没有她的出现，我也许会就这么一直享受你给的安全感。可是，今天见到她，我明白了，你和我在一起是勉强，勉强了我，也勉强了你。”

　　“你说什么……你用‘勉强’两个字就全盘否定我俩的过去？用‘习惯’两个字就全盘否定我俩的感情？丽莎，我们不是刚认识的玩泥巴的小孩，我们认识快二十四年、在一起快要满七年了！我承认那天我喝多了，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离婚……我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样和你离婚。丽莎，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不会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王丽莎摇摇头，“达明，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承认，你对我也早已是一种出于安全的习惯呢？刚才晚饭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看我的眼神，我在里面读到一种恐惧，但是你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怜惜。那种怜惜我从来没看到过，就是因为我们青梅竹马，你对我太熟悉了，熟悉到我没有空隙再让你产生那种怜惜了。”王丽莎在宋达明身边坐了下来，“相信我，我们离婚，然后你和她在一起。她爱你，你也会爱上她，你和她会很幸福的。”

　　宋达明与王丽莎四目相对，似乎看到了她那清澈的眼睛里面透露出来的释然和祝福。王丽莎一直还是以前的那个王丽莎，只是，以前的王丽莎，还有与王丽莎一起的日子，已经全部化为泡沫飘出宋达明的脑海了。

　　宋达明只好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宋达明和王丽莎到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第二天，王丽莎搬出了那个曾属于两个人温馨的小家，正如她从未在这个小空间生活过。王丽莎仅仅用了二十四个小时将自己从宋达明的生活轨迹中完全抹去，当宋达明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除了玄关处挂着的那串小钥匙是王丽莎使用过的之外，在这个两人曾共有的空间里，他再找不出任何一件属于王丽莎的物品。宋达明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翻出王丽莎的电话号码，看着发呆。他了解王丽莎安静且坚定的个性，一旦作出决定，执行手法绝对是干净利落。

　　手机响了，是米娅。

　　“喂。”

　　“喂，达明。你在哪里？”

　　“在家，丽莎走了，我们离婚了。”

　　“她……生气了吗？”

　　“没有，她只是想通了。”

　　“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家里突然间好空。”

　　“达明……你还有我。”

　　“……”

　　“我就在你家门口。”米娅的一句话突然间让宋达明感觉到暖心，他本能似的看了看门口，然后起身，走过去开门。

　　米娅站在那里，望着宋达明，充满深情，眼里还泛着些许泪光。

　　两人对望着，然后，相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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